时间: 2018-06-11 09:09
来源: 《财新周刊》
作者: 秦梓奕
在日本导演宫崎骏的动画电影《千与千寻》中,有一位“腐烂神”,它浑身腥臭、体态巨大,所到之处流出一地烂泥,让人无法忍受。直到主人公千寻在它身上拔掉一根“倒刺”,拉出一连串秽物:自行车残骸、烂抹布、汽油桶、废旧轮胎……怪物才终于现出真身:原来它是经年累月受垃圾、污水所困的“河神”。
经过数十年的快速城镇化、工业化过程,《千与千寻》中的画面,在中国相当多的城市里变成了现实:河渠边经常可见共享单车、汽油桶和垃圾淤漂其上;五颜六色、散发着恶臭的污水,从沿岸的各个明沟暗渠汇入。
中国政府正致力于拔除“河神身上的倒刺”。2018年4月召开的中央财经委员会第一次会议明确要求,要打好七大“标志性重大战役”,这七大攻坚战有五项涉“水”,其中“城市黑臭水体治理”打头阵。
早在2015年4月国务院发布的《水污染防治行动计划》(下称“水十条”)中即明确要求:2017年年底前,实现河面无大面积漂浮物,河岸无垃圾,无违法排污口;2020年年底前,完成黑臭水体治理目标,直辖市、省会城市、计划单列市建成区要于2017年年底前基本消除黑臭水体。
住房和城乡建设部(下称住建部)全国黑臭水体整治监管平台显示,截至2018年5月底,地级及以上城市排查出的2100个水体中,已有1745个完成治理。而1月底,这个数字仅是1121个,未完成率接近一半。
包括首都北京在内的一些省市率先按时完成任务。北京市水务局2017年1月的一则公告显示,截至2016年年底,北京建成区黑臭水体总长度248公里。其中,通州区共有黑臭河段19个,为北京市最多,总长106公里,占全北京的42.7%。到2017年12月,北京市污水处理和再生水利用工作协调小组办公室宣布,市建成区61条段(含4个跨区水体)黑臭水体已经全部整治完成,公众满意度均在90%以上,达到“初见成效”标准。目前,北京黑臭水体治理已从“初见成效”走向“长制久清”阶段。
6月4日《人民日报》报道称,地面水质在全国一度垫底的北京,对全市141条黑臭水体进行了全面排查,治理工程于2017年全部开工。到2017年年底,全市地表水监测表明,高锰酸盐指数和氨氮的年均浓度值同比分别下降19.0%和51.5%,市内57条段黑臭水体完成治理。
但2018年4月末,生态环境部联合住建部在全国36个“水系”发达的重点城市开展专项督查,被称为城市黑臭水体治理的首轮大考。督查发现,部分上报治理“已完工”的黑臭水体整治效果并未达到要求,有的“黑臭现象没有消除”,需重新列入名单继续整治。
财新记者近期走访北京市通州区,也发现虽已“整治完成”,但黑臭河段污水、淤泥、恶臭情况依然存在。
巨量资金投入、各级政府狠抓之下,黑臭水体为何难以变得清澈,或者治理之后再次返污?从北京通州区的三条小河——中坝河、小中河、萧太后河的治理情况或许可以找到原因。
中坝河拉锯战
通州区宋庄镇大庞村污水处理站的技术人员李晓(化名)就住在站内,在一场全国性的黑臭水体治理运动中,他与同事每天要外出巡视河道排污情况,手机号就贴在水站外墙上,以供随时接收举报线索。
大庞村外,东西向的徐尹路与“S”形北下的中坝河交汇在大庞村桥。桥下西南侧并列着两个宽约两米的方形出水口,4月24日,北京距离前一场连续降雨已过去两天,浑浊的出水依然从这里溢出,带着塑料泡沫、塑料袋等垃圾注入中坝河。河水发出阵阵恶臭,河底墨黑色的淤泥肉眼可见。向南几百米就是大庞村污水处理站。
中坝河从平家疃到刘庄村河段全长11.2公里,又称潮白故道,属北运河水系,流经平家疃、大庞村、宋庄等地,在西南方向的永顺镇刘庄村汇入小中河,然后流入北运河。中坝河和小中河都被政府认定为“轻度黑臭水体”,列入2017年北京市重点治理河流名单。
北运河水系是通州区最大的水系。宋庄镇农业服务中心副主任、河长办成员韩帅告诉财新记者,由于宋庄的河流流入首都副中心潞城,而小中河、中坝河水量均较大,所以这两条河的治理格外重要。
财新记者沿大庞村桥东的徐尹路行走了数百米,沿途恶臭难忍,一条几尺宽的臭水沟沿路蜿蜒,其中污泥已经发干,在马路尽头的地势下行处汇入中坝河。几米之外,一条刚刚修葺好的排污管道从河岸钻出,污水同样直排中坝河。
2017年10月到2018年2月期间,民间志愿巡河团队“清水为邻”的志愿者何慧君曾三次来到大庞村桥。或许是污水裹挟的淤泥过多,这个水泥出水口在她的描述里,如同一块“抹茶蛋糕”。4月24日,财新记者看到,“抹茶蛋糕”已经明显被人为清扫过,但整个河道黑臭不减。
“我们在大庞村桥这儿拦了一个坝,水质一直特别不好。”李晓告诉记者,“河东北侧应有人在偷排,污水没有收入管网。(通州)水务局王工和我们一直在排查,也没有查到源头。”
李晓所称的“坝”即前述水泥排水口。作为“雨污合流制”排水工程的一部分,这样的溢流口在旱天关闭,拦截沿岸污水,排入污水站;雨天时阀门打开泄洪,管道中的污水也被排出。
所谓雨污合流,即用同一管渠收集和输送城市污水和雨水。降水量较少的北方城市一般采用成本更小的合流制,其优势是能够截留部分初期雨水,进行净化,这是雨污分流制直排河道所不具备的优势。但因为合流制管网长期有污水流动,降雨强度较大的时候就会产生溢流,雨污混合物会大量进入水体。
李晓的话表达了当地黑臭治理的两大难题:合流制下,雨量大时溢流不可避免地进入河道;由于地下管网错综复杂,私接暗管防不胜防,偷排污水可能从各处进入河道,污染河水。
尽管如此,此处的水站施工单位和养护单位依然通过了项目验收。“这个站只处理大庞村和徐辛庄的污水,通过管网集中到污水站。东北边污水偷排入河道,不属于我们的管辖范围。”李晓说。
大庞村桥下的公告牌显示,大庞村污水处理站于2016年11月开工建设,截污管道采取“雨污合流”模式,处理后的污水主要排往中坝河和徐双沟,日处理能力达1500立方米。
2018年5月,中标“通州区宋庄镇黑臭水体综合治理工程”第二标段系列污水站建设项目的北京首创清源环境科技有限公司,在其官网公布了宋庄镇一系列工程通过验收的消息。该治理项目招标公告显示,宋庄镇共启动24个EPC(总承包及委托运营)治污工程,包括至少34个污水处理站建设计划。
大庞村一位吴姓村民曾参与中坝河此段河道的清淤和水站建设工程。“1.6公里的河道,清淤工程做了半年多,当时淤泥到我胸口这儿。”他比划了一下,“这河从我出生起就这么臭,我现在30多岁,已经好多了。”
但他认为,从工程完成至今,由于雨污不分流,污水回到河道,污泥较一年多前又增加不少。“这就是政府的事了。”他耸耸肩。
这是中坝河治理的第三个现状:工程方只负责管网维护和水站出水达标,未收入管网的污水、河岸及河道中被丢入的垃圾,由各级政府及河长负责。
目前,北京市每段黑臭水体有市、区、镇、村四级河长,在各河段的河长公示牌上,留有各级政府河长办公室值班电话,及邻村支书或主任的手机号。财新记者通过公示电话联系到了宋庄农办。“到了镇一级,政府水口工作都归我们农办。”宋庄镇农办一位工作人员表示,流经宋庄的潮白河理应由市水务局下属的供水管理所管辖。
“但他们不干,我们属地就得做了。”韩帅打趣道:“一个举报电话打来,我们就得出去,每天工作状态就是四处飞。”
这不代表韩帅的权力有多大。一次,市民举报徐疃路桥下排污严重,他沿着现场向上走了几公里,发现一个正在换水的鱼塘。“这个该不该管?好像也没有说要禁止。”他让村民先停止放水,并向区环保局反映了情况,“水务局对这块没有职责”。
从大庞村桥往下游,中坝河经过宋庄艺术园区,向西穿越东六环。在宋庄艺术园区附近,财新记者又看见至少三四个排污口,出水浑浊程度不一。它们当中既有住宅小区墙外直排的污水,也有与大庞村桥附近一样来自雨天溢流阀口的出水。
经志愿者检测,沟渠庄村一个污水处理站出水也在氨氮值浓度上严重超标,达到20毫克/升以上浓度。该水站由北京中斯水灵水处理技术有限公司承建,日处理量达420吨。
同行的志愿者认为,现在的中坝河比年初时已改善不少,此前堆放在天润别墅北侧河岸的垃圾瓦砾场已经被清理,徐疃路桥下等几处原有的排污口停止了排污。此外,据他们说,几次巡河以来,大庞村桥下污水处理站第一次出水达标。
5月24日,财新记者再次到访此地,看见整条中坝河水量较4月有所增加,大庞村桥下虽仍有异味,路东北侧臭水沟不再恶臭。宋庄艺术园附近依然有蓝绿金属色泽污水入河。同天,财新记者收到通州水务局工作人员叶先生的消息,他在中坝河下游发现了一个雨污错接的出水口,由于垂直截污管漏接,大排水管内的小排污管直接向溢流口排出污水。
中坝河治理仍在拉锯战中。
“以百姓主观感受为准”
“水十条”颁布后,2015年8月,住建部配套文件《城市黑臭水体整治工作指南》(下称《指南》)出台,该文件明确,2020年年底前,地级及以上城市建成区黑臭水体控制在10%以内,并对重点城市提出2017年基本消除黑臭水体的“大限”。
2018年4月,生态环境部水环境管理司司长张波在一场新闻发布会上指出,根据此前中央财经委员会第一次会议精神,城市黑臭水体治理是未来五场标志性环保战役的“当头炮”。
“我们发现,发达国家在人均GDP达到7000-8000美元水平时,好于III类(水)的比重和我们现在差别并不大,但V类水基本很少,劣V类水体或者黑臭水体更少,也许这就是差距所在。前些年,网上说寻找可以游泳的河流,让市长下河游泳,老百姓反应强烈、最为关注的都是城镇黑臭水体。”作为“水十条”编制工作的牵头人,生态环境部环境规划院副院长吴舜泽指出,黑臭水体是水环境治理的攻坚重点。
对于黑臭水体治理的重要性,“清水为邻”公众环境研究中心负责人沈苏南解释说:“水体在城市建成区大量存在,建成区又人口最为集中,周边往往就是住宅区。臭水沟长期散发脏臭气、垃圾成堆、滋生蚊蝇,垃圾直排到水里。有些黑臭水体还和城市河湖连通。从健康、城市景观、市容角度,都让人非常不悦。”
依据地表水水域环境功能和保护目标,中国地表水按功能高低分为I、II、III、IV、V五类,V类主要适用于农业用水区及一般景观要求水域,而劣V类水体污染程度超过V类,则丧失使用功能。
据国家“十三五”环境约束性指标要求,至2020年底,全国2767个地表水国控断面中,劣V类数量必须控制在5%以内。
以北京市通州区为例,2016年,据区水务局数据,12条主要河流20个监测断面中,氮氧和总磷两项指标上,年浓度超过V类的超标率基本为100%。
判断水体是否超过V类标准,需要测定上百项指标,但黑臭水体治理并不与这些指标挂钩。住建部前述《指南》对黑臭水体的定义是:城市建成区内,呈现令人不悦的颜色,和(或)散发令人不适气味的水体。
根据《指南》,未纳入预评估清单的水体,如果被60%以上民众评价为存在黑臭问题,则应被纳入黑臭名单。在治理完成后,各河段治理单位需上交超过100份问卷的公众评议材料,只有90%以上民众对整治效果感到“满意”或“非常满意”,治理才被视为达到“初见成效”目标。
但黑臭水体的黑臭程度,则取决于客观水质的测定。《指南》建议,根据透明度、溶解氧、氧化还原电位、氨氮四项数值,将黑臭水体评价为“轻度黑臭”与“重度黑臭”两级。其中,氨氮值最能体现水体受生活及农业污水的影响状况,轻度与重度黑臭的评价区间分别为8-15毫克/升和15毫克/升以上。而溶解氧则直接体现了被评价水体是否处于缺氧状态和失去自净能力。
“黑臭水体治理是在有限时间里达成有限目标,消除黑臭不等于消除劣V类。是否消除黑臭,以老百姓的感受为主要评价标准,辅以水质监测指标,同时再参考控源截污等主体工程完成情况。” 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城镇水务分院资源能源所所长王家卓告诉财新记者。
以“老百姓的主观感受”为主要评价标准,在操作层面引起了一些争议。
据北京市水务局公开材料,截至2017年年底,北京各治理完成河段都已发放超过100份公众问卷,超90%居民对当地黑臭治理工作表示满意或基本满意。然而,2018年5月27日,“清水为邻”志愿者在北京市通州区小中河5个社区开展民间评议,在37份有效问卷中,21人不认为水体已基本消除黑臭,18人对治理效果不满意。
志愿者质疑问卷简单选项的有效性。“很多老人怀念上世纪80年代可以喝的河水,新来的打工者则并不了解情况。村民普遍觉得,水质相比几年前有所好转,但再往前比,还是差多了。”有志愿者对财新记者说。
深圳市绿源环保志愿者协会副理事长熊杨认为,主要依据主观标准判断,可能会对黑臭水体的认定和评价带来一定困难。
“水体由各城市自己报,有的报得多,有的报得少。有的城市把一条河流拆得很细,我们看见最短的水体只有二三百米,还有的地方甚至以流域为单位来上报。”一位曾参与地方黑臭水体治理指导的技术专家说。
来自青海的民间志愿者发现,西宁提交的几条黑臭水体,都是即将干涸的偏远小水沟。环境组织“绿色秦巴”则发现西安市并无一条黑臭水体上报,但包括金沙河长安区滦镇街道河段的一些臭水沟却严重影响着周边环境。
大动脉与毛细血管
北京通州区宋庄镇草寺村负责村排水管道疏浚的郭大爷并不太关心黑臭河治理。“水过来的时候,靠这个污水站处理不了。夏天下点雨,沟都平了。”他带着财新记者一一“参观”了草寺村大大小小的垃圾堆、臭水沟。5月27日,“清水为邻”在草寺村开展民间评议时,有村民说:“村里都这么臭,还管(村外)河臭不臭啊?”
南北向的小中河流经草寺村西侧,距村口300余米,以一条水渠与村内出水相连。水渠西南岸,建有一个污水处理站,4月24日,财新记者测得,水站出水氨氮值明显超过20毫克/升。
进草寺村直走约100米,是村大队原来堆放农具的大院。如今,家装建材、废弃塑料、生活垃圾已将这里堆满,绵延百余米。
郭大爷说,村内垃圾、粪便原先全部堆在村外水沟边,被区里禁止后,转移到中坝河西侧一个旱土坡上填埋。从2016年起,土坡开始做绿化,垃圾无处堆放,只好转移进村里。财新记者看到,村外中坝河西侧的土坡目前已绿树成林,但村里却垃圾遍地。
“去年大队垃圾堆满了,我们找政府,花了好多钱雇铲车把垃圾运走。过年后,我们清了两次,现在又满了。”郭大爷一肚子苦水。
在“垃圾围村”的城乡接合部,各类无处堆放、无序排放的生活垃圾是黑臭水体的最主要污染源。多位草寺村村民反映村内沟渠堵塞严重。村东侧铁路边一位村民将财新记者邀到自家屋后,指着一片臭泥潭说:“整个村的水都从俺家这边走,一下雨,南边堵住了水过不去,都在这里壅着。”
一走到他家屋后,粪便与垃圾的强烈复合气味马上扑面而来。财新记者看到,屋墙下勉强可以立足的地基被污泥环绕,长期发酵的深绿色臭水浸泡着铁轨。村民自行开挖的小引水沟中堆满垃圾,已无排水效果。
“赶到六七月份雨季,房子就整个给泡了,北边的大小便全部冲过来。”村民站在勉强可以立足的土坡上说。
郭大爷告诉财新记者,村里目前下水依靠已建成20多年的明渠,尚未随黑臭治理进行改造,“管道里头都是大粪,自觉的人家化粪池满了找人来抽,不自觉的就戳个窟窿,大粪直接往管道里排”。
在缺乏系统垃圾转运制度与市政地下管网的情况下,村内垃圾清理、沟渠疏浚能力,取决于村委会的工作意愿,由各村自行筹集治理资金。
“垃圾是个大问题,真的没有办法,不是一个小小的通州区可以解决的,北京都很难解决。”韩帅说。
在地图上,草寺村已完全接入城市建成区版图,附近有涂料厂、食品机械厂、建材厂等各类工业厂房,其北侧还建有多个大型住宅项目。
前述大庞村污水处理站的李晓同时负责草寺村污水站。他承认草寺村溢流严重,可能还有小型工厂在偷排。
“水站设计规模按人口比例计算,已经够了。出现工业污水,不仅处理能力跟不上,设备还受到损坏。”李晓说,他们已与通州区水务局进行了沟通,水站准备扩建。
招标公告显示,草寺村附近将建设“过渡性”污水处理设施1个,处理能力为600立方米/日。然而,财新记者在草寺村污水站告示牌上看见,实际水站处理规模是150立方米/日。
李晓认为,草寺村内的污水横流现象应由他们村自己处理。财新记者查通州区招投标文件及北京市黑臭水体治理“工作总结”文件发现,污水处理站施工单位只需负责站点运营维护,而管线查修、河道疏通的系统性工作,则由各级河长与镇水务所、农办等部门承担,对垃圾清理与出水质量负责。
然而,即使村内管网得到改造、垃圾治理更为及时,一些村子的排污状况也难以让人满意。通州区台湖镇口子村是一个典型例子。口子村南约有一公里直接毗邻萧太后河,该河是一条从朝阳区流出的跨区河流,在朝阳区满井-孔家井段被划定为“重度黑臭”,在通州区口子村-马营村段被划为“轻度黑臭”。
不同于草寺村或大庞村,口子村计划推行雨水污水分流制的截污模式。财新记者从台湖镇水务一所的王姓负责人处了解到,目前口子村各户的生活污水已通过大的市政管线,统一输入台湖镇污水处理厂,而村里雨水则通过明渠收集入管,排入河里。在2018年年底前,一个新的村级污水站将在村东侧建成。
口子村村级河长、村委会塔主任告诉财新记者,水务局刚来完成测量工作,污水站的征地、赔付工作刚刚启动,“现在管道刚‘过’完,还没往新水站里疏导”。此前,萧太后河的清淤与沿线管道铺设从2016年起就陆续开始。
在口子村,财新记者看到沿萧太后河不到一公里范围内,有不下十个不同类型的排污口,简易板箱厕所就搭建在河边街头。有的污水从村民家排出,有的来自新修建的污水收集管道,还有垃圾、粪便直接从河岸边的厕所落到河岸,用于收集雨水的村内明渠也污染严重、直排入河。在萧太后河主河道里,水华、绿藻滋生,大片塑料垃圾在河中央漂浮。
“家家污水通河里,不通河里去哪里?”在河边纳凉的一位老太太说。她还对去年村里新建的排污管道表达了不满,“下大雨一堵上,整个村都堵了”。
该村村民介绍,去年春天,村里花了两个月时间修建污水管道承接村民家中污水,计划在东边约三四百米处集中处理。河边所见的水泥管道与黑色胶管都是为排放雨水准备的。但是由于村里人口众多,只要一半的人同时排污,不到50厘米粗的管道就会堵塞,“越往村里越堵”。
塔主任指出,口子村是老的自然村,下水不好,污水管道设计与施工有纰漏,加上村民依然保有的直接排污习惯,使得雨污分流的第一步在口子村格外困难,“家家户户通知好多次了,仍然有偷偷摸摸接河里,或者直接引到明渠里了”。
在深圳市黑臭水体专家督导组成员、供排水技术专家李天兵看来,明渠排水在中国农村很普遍,村里的水沟起到收集污水、雨天排洪的功能,可以视为黑臭水体的支流,“黑臭治理在主河道花了很多钱,看起来治理得漂亮干净,但许多支流依然没有仔细处理,只在支流和主河交界的地方设一个闸,把水引入截污干管。到了雨天水量特别大的时候,雨水、污水、垃圾一样会溢流到河里,污染河道”。
有过多次巡河经历的环保志愿者于博感慨道:“如果说河流是大动脉,那么农村的明渠、排水沟就是毛细血管,它们被污染、堵上了,河流很难治理得好。”
重工程,轻运维
用专业术语来说,黑臭水体的污染源分为点源、面源、内源和其他四类。点源是指排污口直排的污废水、合流制管道雨季溢流、分流制雨水管道初期雨水或旱流水等;面源是指降水携带的污染,分散式畜禽养殖废水等;内源是指河道底泥污染、悬浮物、岸边垃圾、水华藻类等;其他污染源还有污水厂尾水超标、企业事故排放等。
俗话说:“流水不腐。”黑臭水体之所以黑臭,是因为水无流动,各种污染源进入河道后,有机物淤积并厌氧发酵,导致水体越来越腥臭。
中国环境科学院副研究员张依章曾在央视节目中解释道,河体微生物在分解大量的有机污染物过程中消耗氧气;当河体含氧量低于2毫克/升,即进入缺氧状态,形成硫化铁和硫化锰,吸附于水体悬浮颗粒,呈现为乌黑淤泥。同时,厌氧细菌大量繁殖,有机物分解、发酵,带来臭味。河道内的底泥也会继续释放污染物、氨氮,富营养环境中过度繁殖的藻类一旦死亡,还会带来季节性腥臭。
如果河道上游来水充足,具备自净能力,厌氧环境尚可被改变。但许多河道被层层截流,流通性弱。基于此,专家们提出了一系列治理黑臭水体的办法,被总结为“截、引、净、减、调、养、测”七字综合治理法。
所谓“截”,是指切断点源污染产生的污水;“引”是将污水引入湿地或生态岸带等功能体;“净”是通过湿地、生态岸带等净化功能体处理污染水体与降水、径流;“减”是将水体中的有机质成分降低,淤泥减量;“调”指调入新水体补入水道、湖体等;“养”是整治内源污染,通过微生物复合菌进行水体营养结构恢复,稳定或重建生态系统和食物链结构;“测”是指数据检测与水体实时监测。
住建部及原环保部印发的《指南》要求,各市应在系统分析黑臭水体水量特征、污染物来源的基础上,结合环境条件与控制目标,初步筛选技术方法,并在对工程量、整治效果进行预测后,形成最终治理方案。
但在运动式的治理过程中,虽然截、引、减这类能短期见成果的工程已经落地,但调、净、养、测等长期精细化治理项目却未能马上启动,业内人士称之为“重工程,轻运维”。
另一方面,治水公司倾向于以自己的技术专长来确定治理方案。E20研究院执行院长、市政环境领域PPP专家薛涛曾在海口一个黑臭治理项目担任组长并参与评标,在2017年的一篇文章中,他用“水利公司爱水冲、园林公司偏湿地、环保公司迷技术、排水公司玩地下”总结各投标公司提供的技术方案。
财新记者查阅公开信息发现,北京市各黑臭水体的治理方式非常类似,均是截、引、减——在主河道两侧铺设截污管道,收集沿途污水;根据实际需求加设过渡性小型污水处理站;针对淤积严重的河道进行底泥清挖。
以北京朝阳区的黑臭水体青年沟为例,其截污管线工程“方案设计”段写道:沿青年沟两侧铺设截污干管,收集沿线排污口污水,对于现状合流管线,设置截流井,将平时生活污水截入截污主干管……最终排入定福庄再生水厂。
而小中河(通州段)治理工程包括:铺设截污管道2688米,建设污水处理站13座,清理淤泥2.2万立方米;中坝河治理工程包括:铺设截污管道8859.7米,建设污水处理站8座,清淤1.8万立方米;萧太后河(通州段)治理工程包括:铺设截污管道4155米,建设污水处理站5座,完成清淤工作。
这并不是“一河一策”的对症下药。“我们说河流黑臭,就像一个人感冒发烧了,这只是表象,必须进行体检,而不能直接开一大堆处方。”李天兵说,目前,不少黑臭治理项目都是沿着河岸做两条大的排水管道,修筑大的方涵(方形渠箱),而不去考虑现有管网的情况。
“这在工程上最为简单,利润最大,但避免不了雨污管道混接和强降雨时的溢流污染。”李天兵表示。
王家卓也指出,很多项目存在重工程、轻前期统筹设计的现象。“一个投入10亿元的治河项目,设计费用只有一两千万,但对治理目标的实现则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王家卓说:“个别时候,按国家标准核定出的设计费,有些规划设计单位甚至五折,或者更低的价格去投标。有些地方政府乐意,觉得省钱,之后又发现效果不好,出现扯皮推诿。究其原因,还是大家未能意识到治理技术方案的的重要性。”
何以“长制久清”
治理黑臭水体三年来,业界最大的感触是,这是个系统工程,绝非一夕之功。
4月19日,生态环境部水环境管理司司长张波表示,黑臭水体问题实质是污水垃圾问题,根子在于城市环境基础设施不合格。
“2017年,深圳提出要在三年内建成4000公里的管网,这是个什么概念呢?特区建设30多年来,管网一共只建了4000多公里。”深圳市绿源环保志愿者协会副理事长熊杨感叹,“三年要赶上30年”。
2017年7月,北京市水务局发布《北京市黑臭水体整治效果评估细则(试行)》,将整治效果划为“初见成效”和“长制久清”两档,水体完成初步整治后,需要提供包括“长效管理措施”在内的系统性材料,才可以申请“长制久清”评估。
财新记者采访的多位专家及工作人员认为,黑臭水体若要实现“长制久清”,需要“海绵城市”建设的后续跟进。
海绵城市是新一代城市雨洪管理概念,指城市在应对降雨引起的洪水、内涝灾害等方面具有良好的“弹性”。
同时担任住建部海绵城市建设技术指导专家委员会委员的王家卓告诉财新记者,根据目前国家要求,年降雨量400毫米以上地区新建管网必须采取雨污分流模式。他指出,这一模式存在的一个问题是,直排至河道中的初期雨水会带来污染。
“雨水排进河里前,把马路、车辆、建筑、管网全都‘洗’了一遍,已经非常脏了,后期雨水才会比较干净。”王家卓说,因此在分流制地区,推动雨水径流污染治理非常重要,要对雨水源头进行管控、将常见的中小降雨产生的径流进行拦截、过滤、净化以后,收集利用或者再缓慢排到河湖中去。这都有赖于海绵城市的建设。
如口子村实际情况所示,要在农村做雨污分流,还面临施工水准、村民意识、拆迁劳民伤财等多方面的限制,难为一般村镇所能承受。
而在合流制地区,控制污染的要点在于减少溢流次数,这可以通过增大管网溢流倍数和建设调蓄池来实现,后者也是海绵城市建设的一部分。“溢流的时候把污水装起来,下完雨,管道空了,再打回去,从而把对环境的影响控制到可以接受的水平。”王家卓说。
稳定、充足的上游来水与河流水量,也是保障河流自净能力的重要前提。考虑到中国许多城市缺水,调蓄池、人工湿地等方式有助于将水资源留在本地。
“我们做排水,以前强调‘雨污分流’,现在则提‘清污分流’,认为应尽量把干净的雨水与污水分开处理,特别北方缺水地区,雨水应该留在当地。现在很多项目图方便把清水污水一同截走,运行效率并不高。”李天兵说。
王家卓特别强调,目前业界已在反思眼下流行的“分流制”改革, “雨污分流改造只是将合流制溢流污染的问题转化成初期雨水污染,并没有根本解决污染问题。欧美、日本等很多大城市都是合流制排水系统,他们的经验表明,经过合理控制溢流污染的合流制排水系统,对水环境的污染也可以很小”。
在通州实地走访时,财新记者多次发现农村污水处理站出水不稳定、水质不达标的情况。
李天兵指出,在城市建成区内使用环保一体化设备做应急处理,不是长久之策,这些小型污水站将来会成为一大问题,“分散水站水量变化系数相对更大,污水水质波动也比较大,对设备带来较大冲击,很难稳定达标排放,处理所用药剂、污水臭气还会对周边带来二次污染”。
据《北青社区报》报道,2017年通州区环保局已公布高达187亿元的水系治理投资方案,包含25项重大工程,除了黑臭水体治理及污水厂建设项目(再生水厂),还包括城北、两河等规划中的通州区未来流域水网工程,及农村生活污水治理工程、管网升级改造工程、湿地建设、“海绵城市”试点等。
通州区水务局叶姓工作人员指出,区内黑臭水体的“一河一策”具体方案已在制订中,但未透露具体进展。
关于2020年底前完成黑臭水体治理目标,薛涛认为:“严格根据时间点来划定治理目标,好处是把地方政府都拎起来了。但如果说要稳定达标,从科学性来说,不太符合客观规律。”他说:“这两年大家意识到了,这么快,谁都做不到。住建部已经理解了这一点,但文件已经写出来了,环保部门压力还是比较大的。”
编辑: 徐冰冰
武汉大学和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获得理学学士和工商管理硕士学位。
现任E20环境平台执行合伙人和E20研究院执行院长,北京易二零环境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湖南大学兼职教授,沈阳工业大学环境与化学工程学院兼职教授,华北水利水电大学管理与经济学院客座教授,中科院生态环境研究中心硕士生校外导师,天津大学特聘讲师,国家发改委和财政部PPP双库的定向邀请专家,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城镇水体污染治理工程技术应用中心村镇水生态环境治理领域专家,世界银行和亚洲开发银行注册专家(基础设施与PPP方向)、国家绿色发展基金股份有限公司专家咨询委员会专家库专家、巴塞尔公约亚太区域中心化学品和废物环境管理智库专家、中国环保产业研究院特聘专家、中国环保产业协会环保产业政策与集聚区专业委员会委员、中国城市环境卫生协会垃圾焚烧专家委员会委员,环境部“污泥处理处置产业技术创新战略联盟”特聘顾问。住建部指导《城乡建设》杂志编委、《环境卫生工程》杂志编委、财政部指导《政府采购与PPP评论》杂志编委,并担任上海城投、天津创业环保、碧水源、中建环能等上市公司独立董事。
在PPP专业领域,薛涛现任清华PPP研究中心投融资专业委员会专家委员、全国工商联环境商会PPP专委会秘书长、中国PPP咨询机构论坛第一届理事会副秘书长、生态环境部环境规划院PPP中心专家委员会委员、国家发改委国合中心PPP专家库成员、中国青年创业导师、中央财经大学政信研究院智库成员、中国城投网特聘专家等。
20世纪90年代初期,薛涛在中国通用技术集团负责世界银行在中国的市政环境基础设施项目管理,其后在该领域积累了十二年的环境领域PPP咨询及五年市场战略咨询经验,曾为美国通用电气等多家国内外上市公司提供咨询服务,对环境领域的投融资、产业发展和市场竞合格局有着深刻理解;2014年初加入E20研究院并兼任清华大学环保产业研究中心副主任,着力于环境产业与政策研究、PPP以及企业市场战略指导等方向。
出版书籍有《涛似连山喷雪来:薛涛解析中国式环保PPP》和《薛涛解析管理之道与认知之得》,其中,《涛似连山喷雪来:薛涛解析中国式环保PPP》于2018年12月1日正式出版,2021年11月再版;《薛涛解析管理之道与认知之得》2024年7月出版。
主要工作成果包括英国全球繁荣基金全国水务PPP示范项目典型案例研究 、城市水务市场化改革的进展与政策建议研究、贵阳南明河综合整治(BOT+TOT)项目(北控水务) 、财政部第二批示范项目世行贷款宁波厨余PPP项目等。